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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新发现罗振玉早期甲骨文研究札记
 

新发现罗振玉早期甲骨文研究札记

王若

罗振玉一直在努力多方搜集甲骨及各家拓本,最终收集甲骨达3万片之多。不仅出版了《殷墟书契前后编》、《殷墟书契菁华》、《铁云藏龟之余》,还收集了大量殷墟出土的青铜器等资料,最终才完成了《殷墟书契考释》这个中国甲骨学史上划时代的著作。在新发现的罗振玉手稿《置杖录》中有关甲骨文的研究札记,探索了罗振玉先生甲骨文研究的历程,证明罗振玉是中国甲骨学史上第一位研究甲骨文的学者。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图五

图六

图八

图九

图十

图十一

图十二

图十三

图十四

图十五

图十六

图十七

图十八

罗振玉在甲骨文的搜集、整理、出版和研究方面的贡献是举世公认的,但对于他何时开始进行甲骨文研究,甲骨学史家的意见大多认为是1910年他的《殷商贞卜文字考》一书出版之后。吴浩坤、潘悠先生所著《中国甲骨学史》在介绍早期甲骨文研究情况时说:“甲骨文研究的初期阶段,包括1899年至1927年近三十年的时间。其中,前十年的研究者仅孙诒让一人而已。”称孙诒让为甲骨文研究前十年中唯一研究者的理由,是孙先生根据1903年刘鹗所编《铁云藏龟》中所提供的甲骨文资料,撰写了解释甲骨文字著作《契文举例》。该书撰写于1904年,但是在甲骨文研究的前十年内并没有出版,而是13年后的1917年由罗振玉据手稿出版。罗振玉在1910年出版的《殷商贞卜文字考》序中曾谈到对该书的印象:“亡友孙仲容徵君诒让,亦考究其文字,以手稿见寄,惜亦未能洞析奥隐。”从罗振玉行文的口气看,对该书有些失望。我们推测,假如罗振玉本人对刚刚发现的甲骨文没有进行过初步研究,或者说没有一点心得的话,恐怕不会盲目地否定这一成果。但他当时究竟有哪些心得,人们又不得而知。因此将他排除在甲骨文研究前十年之外,是可以理解的。最近我们整理旅顺博物馆藏罗振玉手稿时,发现了数条罗振玉写于1901年的有关甲骨文研究札记,经过认真分析,初步认定,这正是罗氏最早的甲骨文研究“心得”之一。

札记载于罗振玉始作于光绪庚子年(1900年)的《置杖录》手稿中。该书在罗琨、张永山先生著《罗振玉评传》一书所附“罗振玉学术活动编年”中有记载:“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35岁,成《置杖录》1卷,收录历年笔记所得。”考察1947年刊《置杖录》,其所据系残本,仅存20余条,与旅顺博物馆藏手稿本相较少30余条,其中不见有关甲骨文研究札记。旅博藏手稿用行草分别书写在有绿色丝栏的稿纸上,用纸捻装订,封面有罗振玉亲笔用隶书题写的“置杖录”三字。旁楷书署“庚子纪岁暮春尗(见图五)识首”。(见图一)正文前有小序曰:“志学以往,为考订之学者逾十年,壮岁稍稍从事用世之学。丙丁纪岁专意学稼,旧业放弃,都不复省。今年春索居无俚,复涉猎往籍以遣离忧,偶得短义,信笔记之。远取丈人置杖之文,近师南耕辍耕之意,颜之曰《置杖录》,积习未忘,聊复尔尔,不值一笑也。庚子暮春,尗(见图五)父。”名下钤有“罗振玉印”白文方印,文字中有增改痕迹。(见图二)手稿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所见所得金石书画的笔记,除庚子前作的笔记外,还补录了一些辛丑年间的笔记,而这些笔记大多与刘鹗有关,达十余条之多。因为该书不是专著,偶得随记,自庚子年始,到辛丑年(1901年)停止。值得注意的是,辛丑年正是罗振玉首次于刘鹗处见到甲骨文的年份。罗氏在1912年所编《殷墟书契前编》序中回忆说:“光绪二十五年,岁在己亥(1899年)实为洹阳出龟之年,予时春秋三十有四,越岁辛丑,始于丹徒刘君许见墨本。作而叹曰:此刻辞中文字与传世古文或异,故汉以来小学书若张、杜、杨、许诸儒所不得见者也。今幸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当我之生,则所以谋流传而攸远之者,我之责也。夫于是尽墨刘氏所藏千余,为之编印之。”正是由于他意识到了甲骨文的价值,便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传播甲骨的重任。也是在他的“怂恿”和努力下,《铁云藏龟》在1903年由抱残守缺斋影印出版。我们从前边序言中可以看到他第一次见到甲骨的惊喜,作为对传统金石学造诣很深的罗振玉,既有传播甲骨文的理想,一定不会默然置之,不努力进行研究。那么《置杖录》中所载有关甲骨文的笔记,便应当是他最早的研究成果。现按在笔记中的顺序移录如下:

1.“金石之学,今人之博见远胜古人,丹徒刘铁云亲家于庚子秋都城乱后,于王文节公懿荣得古龟甲及牛骨三千余片,乃古人供卜用者。其刻卜词文字精绝,出吉金之上。考《史记·龟策传》:三王不同龟,四夷不同卜。又言:夏殷人以龟久则不灵,蓍藏则不神,故无藏者,周人始藏龟宝筮。又据杨方《五经钩渊》言:东夷之卜用骨,而刘君所得文字与龟正同,殆同时物,知灼骨亦古代之俗,非仅夷俗为然也,得此可补史书之缺。”(见图三)

2.“刘氏所藏龟骨文字多不可识,与金文同者十五六,其卜字皆作(见图六)或作(见图七),无作卜者,片片皆然,此可证作卜者,乃后起之字也。”

3.“(见图八)字《说文》作(见图九),注(见图十)草也,象包束草之形,案,古鉥文作(见图十一),古陶器(见图十二)字作(见图十二),在龟骨文有(见图十三)字作(见图十三)。知(见图十三)本从(见图十四),从(见图十五),象以手(见图十)草以饲牛马之形。古鉥、古陶之从(见图十六),即(见图十四)字省,其作(见图九)者,乃后出之字,其形与义皆晦矣。”(见图四)

4.“刘氏所藏龟卜文有(见图十七)字,与貉子卣之(见图十八)甚相似,岂古人书牢或从牛,或从羊耶,抑牛圈为牢,羊圈为耶?”

以上是《置杖录》中所载罗振玉1901年研究甲骨文的札记,也可以称作其最初研究甲骨文的论文。说是札记,主要指上文如第1条中,所引《史记》中的文字仅凭记忆,未及翻检史书,以至有些字句疏漏或颠倒。或许是他急于理清思路,暂且写下草稿,待正式出版时再做整理之故。我们称它是论文,主要指考释甲骨文(见图十三)字,够得上一篇比较成熟的短篇论文。如果将上述文字做一归纳,可以看出罗振玉研究甲骨文的基本思想。一是通过考证,初步论证了甲骨文是夏商时期的文字,不是周代文字,首次提出甲骨文“可以补史书之缺”的思想。二是“知灼骨亦古代之俗”,即提出借此研究古代卜法的想法。三是首次通过《说文》及金石文字,对甲骨文字进行了考释,探索古文字的演变,明确了甲骨文字考释的方法。这一基本思想可以说贯穿于罗振玉后来的甲骨文研究中,只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不断加以完善而已。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简要地将其不同时期的研究情况作一比较。

首先我们看一下1903年罗振玉为《铁云藏龟》所作的序,为了方便比较,现摘引如下: “金石之学自本朝而极盛,咸、同以降,山川所出环宝日益众,如古陶器、古金钣、古泥封之类,为从来考古家所未见。至光绪己亥而古龟骨乃出焉,此物唐宋以来载记所未道,不仅其文字有裨六书,且可考证经史。”接着对古代的卜法进行了细致探讨,指出新发现的甲骨“均足为夏殷之龟而非周龟之确证。铁案如山,不可移易焉矣。”序文中虽未具体考释文字,但以札记中的认识为依据,明确地指出“至其文字之缔造与篆文大异,其为史籀以前之古文无疑”。对甲骨文的认识,较之札记更明晰了。

其次,尽管罗振玉自1903年至1909年间没有发表甲骨文的研究文章,但对甲骨文的探寻却没有停止。尤其1907年进入学部后,有机会更多地接触甲骨文拓片,并于1908年从古董商范某口中询得甲骨出土地不是汤阳,而是安阳小屯,为罗振玉的深入研究打下了基础。这样当1909年,日本汉学家林泰辅寄来论文《清国河南汤阳发现之龟甲》与罗振玉进行研讨时,罗振玉才能够从容地写出《殷商贞卜文字考》这部著名的专著作答。他在该文序中描述说:“予乃以退食余晷,尽发所藏拓墨,又从估人之来自中州者博观龟甲兽骨数千枚,选其尤殊者七百,并询知发见之地乃在安阳县西五里之小屯,而非汤阳。其地为武乙之墟,又于刻辞中得殷帝王名谥十余,乃恍然悟此卜辞者,实为殷室王朝之遗物。其文字虽简略,然可正史家之违失,考小学之源流,求古代之卜法,爰本是三者,以三阅月之力,为考一卷。凡林君之所未达,至是乃一一剖析明白。”应该说《殷商贞卜文字考》一书的出版,奠定了甲骨文研究的学科基础,也是公开出版的第一部甲骨学专著。最重要的是在找到甲骨真正出土地安阳后,考出卜辞中殷帝王的名谥,证明这里是“武乙之墟”,真正开启了以甲骨文研究商代历史的先河。值得注意的是,该书的基本思想,与《置杖录》中的研究札记是一脉相承的,即“证史家之违失,考小学之源流,求古代之卜法。”另外,从《殷商贞卜文字考》的章节上看,则更说明问题。该书共分四章:

考史第一:一殷之都城,二殷帝王名谥。

正名第二:一籀文即古文,二古象形字因形示意不拘笔划。

卜法第三:一曰贞,二曰契,三曰灼,四曰致墨,五曰兆坼,六曰卜辞,七曰霾藏,八曰骨卜。

余说第四。

“余说”下不分节,简要地对前三章作了一个小结,接着对甲骨文契刻的形态进行了描述,并与金文作了比较。其中对甲骨文本身的赞美尤其值得关注,他说:“其文字之小者不及黍米而古雅宽博,于此见古人技术之工眇更逾于楮墨。”这不由地使我们想到1901年他在《置杖录》札记中,初次见到甲骨文时的惊叹:“其上刻卜词文字精绝,出吉金之上。”我们稍加比较,便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联系。就是说当时他还没有能够理性地分析出“精绝”的内含,十年之后终于找到了其“精绝”之处,在于甲骨文的“古雅宽博”。应该说这也正是中国书法美学追求的最高境界,难怪他认为“古人技术之工眇更逾于楮墨。”其对书法史研究的意义有另文专论,这里只是指出罗振玉甲骨文研究思想的前后一致性。

从1901年罗振玉初见甲骨文时写的研究札记,到1910年《殷商贞卜文字考》专著的出版,都是围绕“考史”、“正名”、“卜法”三个方面来思考的。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在没有掌握足够的资料,还不能证明自己提出的假说的情况下,他不会轻易发表意见。孙诒让先生是清末最有成就的卜学大师之一,他对甲骨文的考释有重要贡献,遗憾的是在资料掌握不够充分的情况下,撰写了《契文举例》和《名原》两部著作,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留下了诸多遗憾。王国维认为:“孙氏之《名原》亦颇审释甲骨文字,然与《契文举例》皆依据《铁云藏龟》为之,故其说不无武断。”正是由于他所见甲骨拓片有限,又未见到甲骨实物,比较分析的空间较小,有些关键的字释错,因此不能得出正确结论。陈梦家先生曾指出:“因为他不认得王字,故不知卜辞为殷王室的卜辞,因此在上卷页21—22列了祖乙、祖丁、祖辛、祖甲……南庚的名号,以为不一定是殷本纪中的祖乙、祖辛、祖丁,而可以是殷代诸侯臣民的名号。如此功缺一篑,令人叹息。”这大约也是罗振玉当年认为他“未能洞析奥隐”的一个原因。罗振玉则如前文所说一直在努力多方搜集甲骨及各家拓本,最终收集甲骨达3万片之多。不仅出版了《殷墟书契前后编》、《殷墟书契菁华》、《铁云藏龟之余》,还收集了大量殷墟出土的青铜器等资料,最终才完成了《殷墟书契考释》这个中国甲骨学史上划时代的著作。

《殷墟书契考释》一书初版于1915年,共分八章,一都邑、二帝王、三人名、四地名、五文字、六卜辞、七礼制、八卜法。虽然在章节上比《殷商贞卜文字考》增加四章,但其基本思想与《殷商贞卜文字考》是一致的,只是在此基础上有所删订,同时增补了大量新资料,考释文字也达540多字。正如吴浩坤等先生指出的:罗振玉“1915年又撰《殷商书契考释》,其中大部分是根据《殷商贞卜文字考》增补和改写。”当然,其考释甲骨文字的方法,仍然是《置杖录》札记中所使用过的,只是此时更加清晰,并从理论上作了阐述。罗振玉在《殷墟书契考释》序中总结说:“由许书以溯金文,由金文以窥书契,穷其蕃变,渐得指归。”正是通过这种方法,罗振玉考释出了甲骨中包括“王”字在内的一些重要文字,并在此基础上对商代历史以及卜法进行了探索。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以为罗振玉的甲骨文研究,应该从1901年初次见到甲骨文,并写出最早的研究札记开始。因为这时他已经初步形成了以甲骨文证史、考究文字源流、探索卜法的基本思想,并通过1910年的《殷商贞卜文字考》、1915年的《殷墟书契考释》逐步修正并完善,贯穿始终。至此,应该指出的是,新发现的《置杖录》手稿中关于甲骨文研究札记,可以证明罗振玉没有缺席甲骨文研究史上的第一个十年,应该也可以证明,罗振玉是第一个研究甲骨文的人。

王若《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1月17日 15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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