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信

    如果说百年来甲骨学研究所以取得今天的辉煌成就, 在“草创时期”( 1899—1928) 和“发展时期”( 1928—1937) 是“四堂奠基”( 罗云堂、王观堂、郭鼎堂、董彦堂) 的话, 那么在1949 年以后的“继续发展时期”, 应是“五老弘扬”了。陈老( 梦家) 、唐老( 立庵) 、商老( 锡永) 、于老( 思泊) 、胡老( 厚宣) 等学者在“甲骨四堂”研究的基础上, 把甲骨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因此, 我们纪念“甲骨五老”之一的陈梦家先生诞辰95 周年, 重温先生留给我们的深邃学术思想和取得学术成功的治学之路, 对我们后生小子把新世纪的甲骨学研究推向新的辉煌是大有裨益和启示的。

一、金子永远会闪光

    我从没有见过陈老梦家先生, 只是在大学念书时, 听同学说他是考古所的古文字专家, 也看到他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的长篇甲骨、金文的大块文章, 但我当时读不懂, 只觉得这位先生学问大; 但也听同学说他是“右派分子”, 我也在翻《考古通讯》时, 看到有关批判他“右派”言论的发言摘编。虽然我的政治“觉悟”不高, 但由于多年背“出身”包袱谨言慎行, 认为他可能自恃才高———向领导翘尾巴而被戴上了“紧箍咒”。也听同学说, 陈老当年是“新月派”诗人, 但何以一个风流倜傥的风花雪月诗人, 改行成了一个甲骨、金文学家我总搞不清楚。可以说, 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1964年恢复研究生招生, 当时学校也是一片“卫星上天, 人头落地”的左的气氛, 我到历史所去之前, 系的领导嘱咐我们要“先继承, 再批判”。到了历史所, 领导上强调“边干边学”, 认为研究生专门学习没有必要。我10 月份就随全所去山东搞“四清”, 后又留下劳动,“滚一身泥巴, 踩一脚牛屎”才“最干净”。山东劳动回来以后, 开始从学术上批判“让步政策”、批判“三家村”了。学术秘书组布置我们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写批判文章, 嘱咐我们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写好后交学术秘书组审阅才能发出……不久, 中央《5·16 通知》发表, 在一片“破四旧”、揪“反动学术权威”的“红色恐怖”的气氛中, 听同志们说: 考古所陈梦家“自杀”了……

    我还记得, 从山东劳动回京后, 所会计通知, 可报两年研究生购书费60 元, 这对我们是个天文数字。因为当时“革命”的气氛已很浓, 记得一个跟侯外老学思想史的同学买了一套《马恩全集》, 一位学清史的买了一套《鲁迅全集》。而我花8. 2 元买了一部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 花12 元买了一本《甲骨文编》, 花11. 3 元买了一套《史记》, 买了0. 46 元的《帝王世纪辑存》、0. 44 元的《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定补》等等。“都什么时候了, 还买这些书有什么用?”为此还受到同窗的嘲笑。

    1973年5 月恢复工作后, 图书馆不借书, 这几部书让我派上了大用场。我觉得《综述》写得很全面,使我得到了很多甲骨基本知识。但当时组里有一些同志对此书颇不以为然, 根本没认真读过这本书, 人云亦云地说是东拼西凑, 有于老《骈枝》四编的东西云云……我对杨升南等同志说: 此书有自己的研究, 而别人的意见都加注了, 并无“掠美”之嫌! 杨升南、常玉芝也同意这个看法。后来, 越认真读, 越觉此书有内容, 逐渐成为研究室同志案头必备参考书了。

    虽然当时有一些刊物复刊,《综述》可以引用, 但陈氏的名字仍不准出现。但陈梦家的名字是抹不去的, 1964 年10 月,《综述》在日本出版。1965 年, 董作宾《甲骨学六十年》提到了陈氏的贡献。1978年, 台湾严一萍《甲骨学》再次肯定陈氏的贡献。

    1978 年科学春天到来, 陈梦家先生多年蒙受不白之冤也****昭雪, 研究陈先生的文章也陆续出现。1981 年《建国以来甲骨文研究》有专论《殷虚卜辞综述》的章节, 1989 年《甲骨学通论》的《甲骨文科学发展时期有贡献的几位学者》( 下) 中, 就有全面介绍陈梦家先生成就的部分。此外, 有关陈先生的专论和回忆文章, 也对陈先生的学术成就和治学方法进行了全面肯定。

    金子总是发光的, 当抹去一度蒙上的尘垢以后, 更会发射出绚丽的光芒。可以说, 陈先生的《综述》是我甲骨学入门的钥匙, 因此我特别珍爱它。直到现在, 我遇到问题时, 还不断翻阅、参考。

二、陈梦家先生对甲骨学研究的贡献

陈梦家先生学识渊博, 在甲骨、金文、汉简等方面都颇有成就。而在甲骨文的“科学发掘时期”( 1928—1937) 和“继承科学发掘时期”( 1949 年以后) , 在“甲骨四堂”奠定的基础上, 作为“甲骨五老”之一, 他又为弘扬“四堂”的学说和推动甲骨学研究前进作出了贡献。

( 一) 把甲骨文分期断代研究引向深入

    陈梦家1949 年开始研究并写作的《甲骨断代学》共四篇,发表在1951 年的《燕京学报》及1951 年至1954 年《考古学报》5、6、8 期上。后又经补充、修订, 收入《综述》为第四章、第五章。他的断代在董作宾“五期”分法和“十项标准”的基础上, 进一步提出了“三个标准”和“九期分法”的主张。陈先生的“第一标准”为断代的“首先条件”, 即世系、称谓、贞人。

    而“第二标准”可据以“制定不具卜人卜辞的年代”, 即字体、词汇、文例等。而“第三标准”即“综合成某一时期祀典、历法、史实以及其他制度”。以上三个标准“必须依照先后次序逐步进行”, 得出了“九期分法”, 力图把卜辞分于每个王下; 陈梦家最早提出了贞人“分组”说, 是他对甲骨学研究的重大贡献, 即武丁期贞人分为宾组、午组、子组、组, 祖庚祖甲时贞人称为出组等。陈梦家的贞人分组对今天学者的断代研究新方案仍起重大影响, 可以说, 是分期断代“两系说”的起点; 陈梦家先生关于午组、子组、组卜辞命名的提出和考证其为武丁时代, 也为长期困扰学界的“文武丁卜辞”之谜的讨论作出了贡献; 此外, 陈梦家还对贞人进行了全面整理, 得出120 名之多, 比董作宾1934 年《断代例》增加了4倍, 较董氏《殷代文化概论》的68 人多出近2 倍。这就为依据贞人断代作出了新贡献。

( 二) 陈梦家先生甲骨文字考释也取得成就

    他《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祖庙与神主的起源》等名篇, 在文学考释和古代礼制的研究方面颇有建树, 直到今天仍很有价值。

( 三) 对甲骨学进行科学的总结

    总结是为了前进, 在甲骨学发展的不同阶段, 都有学者认真总结已经取得的成就, 指出研究中需加强探索的问题并指出研究的方向, 从而使研究者能“以最前进的一线为起点而再前进”。陈梦家先生1954 年完成、1956 年出版的《殷虚卜辞综述》, 全面总结了甲骨学研究60 多年来的研究成果, 对前人和近人的各种成说, 根据自己所掌握的甲骨文资料, 进行了补充和修正。

与此同时, 他结合自己的研究, 对与甲骨学有关的整治占卜、卜法文例、分期断代、文字文法、历法天象、方国地理、先王先妣、农业、宗教等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论述, 因此这部70 万字的巨著, 被誉为甲骨学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把我国甲骨文研究水平提高到一个新高度”。正因为如此,《综述》还是在“文革”期间, 日本、香港等地都有翻印, 而大陆却再也不见出售; 此外,《综述》还是年青学者的入门教科书, 不少人就是从此书获得甲骨学基础知识( 包括我本人) , 逐步步入甲骨学堂奥的。因此,《综述》为新中国甲骨学研究队伍的发展, 也起了并还在起着重要的作用。

( 四) 陈梦家先生与《甲骨文合集》

     《合集》是甲骨学里程碑式的著作, 推动了新中国甲骨从“继续发展时期”向1978 年以后的“全面继续发展阶段”前进。但我们在赞誉这部“新中国古籍整理的最大成就”时, 不应忘记陈梦家先生对《合集》编篆的巨大贡献。新中国成立以后, 陈梦家先生从清华大学来到考古研究所。他在进行分期断代研究和《综述》的写作时, 就着意搜集甲骨文资料, 他为考古所墨拓北京图书馆所藏刘体智甲骨2. 8 万片, 并装贴成册。此外, 还收有孙壮拓本等多种, 共计已收集拓片近4 万片, 这是为编大型甲骨著录作准备的。当得知编《合集》任务交历史所后, 陈梦家停止了自己的工作。后来, 这批甲骨无偿提供《合集》使用。因此,《合集》之所以编写成功, 我们不应忘记, 也不能忘记其中应有陈梦家先生的劳动和心血!

    虽然陈梦家先生离开我们已经40 多年了, 但他的学术思想和著作在学术史上永存! 将永被后来人继承、弘扬、学习和反思!

(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殷商史学会会长、国际甲骨文艺术网学术顾问)